绣生

绣生坐在炕上,抬头望向了窗外,窗外灰蒙蒙的,铅色像是无底洞一般笼罩下来。他穿着蓝色祥云纹的对襟褂子,手里轻轻拈着一根针,独独不见线。他揉了揉眼睛。视线里的世界一下失焦着摇摇欲坠,下一刻又像是从水面浮起,重新清晰起来。

他下了炕,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刚绣出来的时候,他很满意他的创造,拉着绒儿一点一点带她看,摸摸墙壁,戳戳墙角,绣生的手握着绒儿粗糙砥砺的手,一点一点摸过房子的每一处地方。绒儿说,这里太暗了,要是绣个窗就好了。

他不知道窗是什么样子。一出生,他就被抛弃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世界,很奇怪,他也饿不死,只是游魂般游荡在满布着烟尘的太阳底下,那是灰尘拢起来的太阳。他感觉到热气风尘仆仆地腾在自己淌着汗的额头上。直到绒儿来了。

她常常笑着对他说以前她的故事。那些故事半真半假,仿佛这故事说完,并不是让他相信什么,而只是想要看他的反应。他许久才明白这一点,因为每次他真的相信了,接了一句「真的吗?」,她就会遂了意一般肆意地笑,笑出眼泪,仿佛在笑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她说那些七七八八光怪陆离的事,再笑着反问他,「小瞎子,你知道吗?」

他沉默着不说话。

——在我们那儿只有女孩子才玩儿针,男孩子要是像你一样是要被嘲笑欺负的。小瞎子,你知道吗?

——我被放到这儿来是因为我是丑八怪,整个星球上都没有我这么丑的人。他们看不下去,就把我丢到这穷星僻壤来,小瞎子,你知道吗?

——你知道透明是什么吗?

——你知道月光是什么吗?

……小瞎子,你知道吗?

那根针也是她取出来的,她说织人星成年都会有一根针,她在背后按着他的脑袋,捏住他的颈椎骨,生生从脊柱里抽出一根针来。他疼得晕过去,醒来以后,他看见一根针握在一个黑黑的影子里,发着光,那个黑影子笑着说,「这是你的针,你跟他们不一样,因为你什么都没见过,所以什么都能绣出来。」

她从自己的衣服边儿上抽出了一根线,递给他,「你先给自己做个衣裳吧。我好久都没好意思说……」

他开始拼命缝,拼命绣,照着绒儿说的那些东西绣,半空里亮澄澄的月亮,灼得人闭起眼睛的光,闪烁的星星,摇曳的风筝,尾巴喷着气的飞鸟。

每次绣完,绒儿都乐得不得了,笑得前俯后仰倒在地上,「你太可爱了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东西哈哈哈」

她的乐趣并非来源于他做的「像」,而恰恰来源于他怪诞想象的「不像」。她带他出去放月亮,那是他绣的一个圆球一样的布袋子,把灰尘都拧起来,绣了满满的黄色,绒儿对着布袋子吹了一口气,他把袋口缝紧,她握着他的手,托着那个轻飘飘的月亮。他忽然觉得绒儿也是极轻极飘的人,就像她吹了一口气的布袋子。

她放开他的手,掌心朝上,对着袋子轻轻一拍,袋子颤巍巍地升上了半空,在半空里发着澄荧荧的光。

「看,你绣的月亮发出的光是黄色的,和太阳没什么区别。在我们那儿,专门有个颜色形容月光,叫月白色,月亮看着是黄的,可是光照了下来,却是蓝幽幽的颜色,虽然叫月白色,却是偏蓝偏冷的颜色……」

他也仰头,看着天空中的那个布袋子。他想,虽然他看不见其他东西,可是现在,他和绒儿看的是一样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好了。

他说他想绣家,让她形容家的样子。她「哦」了一声,抱着膝盖,坐在黄色的月光底下。第二天,她带他找了一块地,往地上放了一块小石头,小石子光溜溜,地上的沙尘热烫烫,带着尖刺的小牙吮着他的指尖。她握着他的手从石子出发,一直往身后划下去,他不懂,只是随着她走。她带着他的手拐了一个弯,往身后继续划直线,连续拐了三个弯,一点一点,像是宿命一般,他的指尖轻轻碰到了出发的石子。

她在他耳畔轻轻地道,「这是……空间。」

他一下子顿悟。空间是个小盒子,空间是两只手拢起来的时候,那未贴合的空隙,空间,是包裹他的茧子,像黏糊糊的糖水一样。在他的世界里,空间可以变成无数条交杂的线与面,他用针在不同的地方,一一绣出不同的样子。

他夜以继日地绣,不断想着「家」里有什么。

刚绣出来的时候,他很满意他的创造,拉着绒儿一点一点带她看,摸摸墙壁,戳戳墙角,绣生的手握着绒儿粗糙砥砺的手,一点一点摸过房子的每一处地方。绒儿说,这里太暗了,要是绣个窗就好了。

他不知道窗是什么样子。他只看得见他绣出来的世界。

过了几天,绒儿回来了,手上轻轻握着一股淡蓝的线,就像握着一尾扑腾的鱼,小心翼翼地担心它一个挣力从手心里滑掉。

「好不容易集起来的。我吹一口气,把沙尘吹散了,就收集一点天光。再吹,再收,终于拧出一股线来。」

他用那股线,第一次绣出了一扇窗。

她对他有了更多的期待,不断告诉他绿色是什么,空气是什么,水是什么,草是什么,海是什么……

他怎么绣都绣不出她想要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她想让他绣会喷着蓝色火焰、带着翅膀的大箱子。

他绣不出来,而且不想绣。他知道,她只是想家了。

她被放逐,是因为她是没有心的。

正如他不会有眼睛,她也不会有心。

那天,他说要给她一个礼物。她仍旧笑吟吟地进了屋子里。一进屋子,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在了自己的眼角。冰冰的,凉凉的,从眼角滑落、滑落下去。

绒儿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有水从眼角滑落,从脸颊上流下来,一直流一直流,渐渐地,屋子里面承载不下,那蓝莹莹的水一径往屋子外面流去。出了屋子,它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广,奔涌着,呼啸着,朝远方的远方流泻下去。那些水涤荡开了灰尘,天空纷纷落落下起了雨。这颗星球不再干燥而满布沙尘。从今以后,它会有雨,会有水,会有河流,会有海。

他站在屋檐下面,伸出手,接住了一点滴落的水。

他绣的是她的悲伤。

水光奔涌着映出了整个世界。这是他创造的,他能看见。看见这水,看见这雨。即使这水终将一点点升起,即使这暴雨滂沱终将把这个星球变作汪洋。

他回头,屋子里昏暗暗的,绒儿一个人站在及膝的水里,而水还在从她的眼角落下。

他仍旧看不见她,只看得见模模糊糊黑色剪纸一般的人影。

他回头,咧开嘴笑。像是以前一样,希望听到她的惊呼,希望听到她没心没肺地笑,希望听到她说,「一点都不像,但是有意思极了。」

她的眼角仍旧是无数的水落下,那声音哽咽着就像肿起的眼睛。

——「傻瓜,我们要被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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