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 · 第五梦
人以类聚
啊,其实写到第四梦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大家知道写作靠的是一口气。写第三梦的时候气还未断,所以就能够继续写下去。清单是个很好用的东西,但我总是担忧一旦写下了清单,胸中就自满自得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进而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这一次我们不单讲情节,还会讲讲小说的技法,一些匠心独运的巧妙安排。
在红楼 · 第二梦里,提到曹雪芹用了一个笔法,贾赦想收鸳鸯作姨娘,曹雪芹让鸳鸯去大观园里,碰上了平儿和袭人。鸳鸯是即将成为贾赦的姨娘,平儿是贾琏的爱妾,袭人是领着姨娘工资的大丫头。三人身世相同,聚在一起。平儿和袭人都不是正经给鸳鸯出招的,大概她们都是姨娘阶层的受益者。这一笔太妙了,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人物的身世与抉择,鲜明地显现出来。就像绿色和蓝色放在一块,绿色是绿色,蓝色是蓝色。但是松绿、草绿、浓绿、墨绿,则各个不同。烟蓝、天蓝、碧蓝、湛蓝,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鸳鸯、平儿、袭人都是丫环。鸳鸯是家生子,也就是贾府的丫环和小厮配对生下的,等级最低。平儿是陪凤姐嫁进贾府的,她的亲戚都不在这边,相对独立。而袭人则是外面买来的,父母和兄弟都是自由的平民,可以随时赎出去,等级最高。
就比如尤二姐和赵姨娘都是妾,尤二姐可以称呼为奶奶,是小老婆,赵姨娘连小老婆都不是。探春虽然受到王夫人的赏识,和宝玉林姑娘一起去王家吃饭,但是她明面上的舅舅是王子腾,亲舅舅却只是贾府的家仆。探春管家,赵姨娘的兄弟死了,只能拿到家生子二十两的丧葬费,为了多拿二十两,赵姨娘闹着打了一把亲情牌,却把探春气哭了。底下下人也不把赵姨娘当正经主子劝着,只是等着看笑话罢了。
可想而知,她们三人倘若都生下了孩子。袭人、平儿子女地位>鸳鸯子女。虽然鸳鸯未来的日子不乐观,但对于鸳鸯的亲戚来说,不异于在家仆之中的阶级跃迁,可以趾高气昂,成为半个主子。鸳鸯的嫂子称这是「喜事」,鸳鸯却哭着说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这招笔法,曹雪芹之前也用过。那是宝玉被约去冯紫英家。倘若之前是十二钗又副册的小谋,那么这次则是公子哥儿们的酬和。贾宝玉、薛蟠、蒋玉菡、冯紫英和妓女云儿在一场宴上,喝酒行令。
看宝玉的酒令: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还是比较文雅的,化用了诗句,意象是空闺、怨妇、梳妆、秋千。
然后是妓女云儿的酒令,她是陪客,我就不放了。
形成对比的是薛蟠的酒令。
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几把往里戳。
就很粗俗了,而且意象围绕的是嫁娶、洞房、性爱……
然后酒令的风格又被蒋玉菡给带了回来。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这道酒令已经暗含了宝玉与蒋玉菡之后的龙阳情节,蒋玉菡的「丈夫一去不回归」,对的是宝玉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无钱去打桂花油」对的是宝玉的「对镜晨妆颜色美」,「夫唱妇随」对宝玉的「守空闺」。
这里还有曹公韵律般的节奏感。起-落-起,从波峰到波谷再到波峰,由薛蟠的粗俗反衬出宝玉蒋玉菡,从而为下文贾宝玉蒋玉菡互换汗巾埋下伏笔。就像水与油混在一起,水往下沉油往上浮,最终每个人的质感都一一分明。
从浊臭逼人场回到大观园的神清气爽场,小姐们的一次聚合,看看她们的万艳同悲。
第五十七回,邢岫烟和宝钗去看望林黛玉,邢岫烟刚从林黛玉的潇湘馆出来,碰见了宝钗,宝钗把岫烟唤到石壁后,问她天气还那么冷怎么就穿上了夹衣,然后知道了岫烟把棉衣服当了,让岫烟把当票给她送去,她派丫头悄悄地取出来。结果这当票后来被史湘云翻着了,史湘云便拿着当票过潇湘馆来问宝钗。
宝钗、湘云、黛玉便在一起,感叹邢岫烟的不易。或许有人说,宝钗湘云黛玉共同出场的时候绝不止这一处,为何这一处关节紧要?
——黛玉听了邢岫烟的事,开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史湘云则动了气,要为邢岫烟抱不平。
重点是「其类」。这一回的最后,反倒感觉悲凉酸楚从行文之中透出来。
宝钗是父亲死了,哥哥无能,只能早熟扶持家里,所以八面玲珑,处处不得罪人。
湘云是父母双亡,被自己的叔婶抚养,家中渐渐落魄,自己做不了主,还要做针线贴补,却有一颗侠义心肠,娇憨率性。
黛玉也是父母双亡,却孤高自许。族中无人,被贾母接到贾府来养,幸好贾母都是一样疼的,但总有寄人篱下,身世飘零之感。
岫烟虽然父母双全,但家境不好,而且父母糟烂。岫烟的姑姑是邢夫人,估计邢家也就是靠嫁妹妹发了一笔财攀上贾家的亲。但邢夫人只是填房,是个没实权的,只知应承。
她们感叹着邢岫烟的不易,焉知不是在感伤自己。
这四个姑娘,全不是贾家的人,或暂居,或寄居于大观园,各有各的悲处。通过黛玉之病,和一张当票串联起来。即使原文只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轻轻带过,却沉重得就像是一个人在寂夜饮恨吞声,即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看客早已一一泪流满面,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