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第七梦:意|气|笔|力

红楼 · 第七梦

凋寒按: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这个系列终于迎来了最终篇。刚开始这只是微信群里聊天记录的灌水,渐渐地红风席卷了悦二怡二和绿子……感谢陪我灌水的小伙伴。这也是我「深耕」输出的一次尝试。不管看官看得如何,反正我写的开心。本来还想随便谈谈风月宝鉴的,但考据已超出自己的心力,暂且留白。

意|气|笔|力

看红楼前几回,恐怕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作家的以画入笔。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文化讲究气韵生动,意味隽永。诗、书、画,文……直到小说,这种审美是一脉相承的。脂批也非常喜欢用绘画技巧写点评,有意思极了。

初中时,我听语文老师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某某人(大约是雕刻大师),刻金陵十二钗,十一个女子各个风姿绰约,面貌不同,唯有居中的林黛玉却是侧头背对着,只有一个背影。这个故事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原来还可以这样。细思起来却是极有道理的,倘若真刻出来,一千个人里一千个人都会去评价肖与不肖,盖人人心中都有个林黛玉,对黛玉也寄望最大。将无形之想象寄于有形之雕刻,换来的大抵都是不肖像的失望。

但其实这是很还原原著的做法。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说:「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

之前我在第五梦里讲过,曹公善于巧妙安排人物来开展对话,让背景相似的几个人物聚在一起互相衬托。在五十七回最后,钗黛云一聚,就知道宝钗是何等玲珑,湘云是何等侠义,黛玉是何等多情。十三说,这也是一种批量思路,并引《故事》:「如果两个人对某件事的反应一样,那就没必要两个人,直接合并同类项。」

三四个人聚在一起就考验意向性了。但曹公很有这个感觉。

鸳鸯事件。鸳鸯为了避人闲问,躲到了大观园。正遇到平儿,原先和平儿说话,然后袭人听到了,跳出来,三个人聚在一起。而不会是鸳鸯去找平儿袭人,三个人一起出场。三个人议论得差不多了,鸳鸯的嫂子就出场了,而不会同时让四个人一起出场,像吴带当风,场面是流动的,非常自然。

写宝钗岫烟湘云黛玉也是一样。从潇湘馆出来岫烟先碰到了宝钗,是一次对话,随后岫烟退场。进了潇湘馆,宝钗和黛玉,是一次对话。湘云拿着当票出场,三人对话——而不会让岫烟宝钗湘云黛玉四个人同时在场开始对话。读者随着空间和时间的推移,心甘情愿被轻轻拉着往下走了,有点像园林里移步换景,从容自如。

侧写与曲折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博尔赫斯把自己发明为叙述者,从而克服了使他将近四十岁仍无法从写随笔过渡到写小说的心理障碍。在红楼梦中,也有异曲同工的笔。比如冷子兴说荣国府那一段。但更妙的是黛玉初进荣国府。

[红楼-侧写]

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写小说的新手或许常常苦恼于描写环境描写建筑。这里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范例。你写不出来,不如借人物的眼,他看到了什么,心里想的什么,客体与主体之间有了互动联结,一切变得轻易简洁而跃然纸上,不必去堆砌冗长的细节,只大致描摹感受就已足够。

[红楼-侧写2]

第十六回也是这般的用笔。贾家为了元春省亲建省亲别墅,诸般杂事,都在贾琏、凤姐夫妻的一问一答中流水般交待了下来,回前的点评称为「避难法」。

[红楼-波折]

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擅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如何一波三折,并在一波三折之中,让人物与读者获得足够的信息量?

宝玉在警幻仙境,想去各司游玩,警幻不允,宝玉复央之再四,才让他在薄命司看。宝玉在薄命司看了十二钗正册,还欲看时,警幻知他天分高明,怕他泄露仙机,带他出殿去看歌舞。而歌舞上来,却是《红楼梦》十二支。

就在这一波三折之中,读者已经读到了薄命司的十二钗判词,也读到了解读十二钗命运的《红楼梦》十二支。

[红楼-波折2]

这场周瑞家的送宫花也是非常经典。通过宫花将宝钗——凤姐——惜春——黛玉联系起来,每个人的性格也一一展露。而在送到林姑娘的时候,波折起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宝玉在一旁,就帮林姑娘圆起来,转开了话题。

这种套路我觉得跟石崇有些相似。有人得到了一株珊瑚树,当做至宝,石崇直接说,这种珊瑚树我家有好多。诸位姑娘都喜欢接受的新巧堆纱宫花,林姑娘只看了两眼就不要了。

黛玉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得力于描写黛玉的笔,几乎全部都是虚写。写黛玉的笔是很轻的,朦朦胧胧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这一点上张爱玲深有体会(张爱玲对衣服材质式样的描写不遗余力)。

但是通部书不提黛玉的衣饰,只有那次赏雪,为了衬托邢岫烟的寒酸,逐个交代了每人的外衣。

……

所以我第一次读到后四十回黛玉穿着「水红绣花袄」,头上插着「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

第五回倒是难得地写了几笔黛玉的生活起居,脂批云:「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仍旧是虚写黛玉。果然,写完黛玉紧接着就是「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红楼-虚写]

你看,论容貌品格,宝钗在众人心中胜于黛玉,再论随和豁达,又是宝钗胜出。可是偏偏就是这样,黛玉反倒更让读者怜爱,她的一切缺点都成了优点。

曹公非常喜欢用这种明明暗暗虚虚实实的笔。比如在前几回,诸人都说宝玉痴顽,是个混世魔王。可是在警幻眼中,宝玉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黛玉初进荣国府,问姐妹们念了什么书,贾母答,「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宝玉在会芳园题对,机敏动诸宾,可是在诗社里,作诗联句,诸姐妹中,次次都是垫底……

[红楼-虚写2]

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

那个时候的文人,对画都有普遍的鉴赏能力,甚至创作能力。如今再回过来看看,才明白这种笔需要况味的磨砺,需要时间的成就,还有那难以揣测的天才。有时回头看,觉得在自己的文字里,容得自己转身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因而有一种局促逼迫感,生硬地把情节推下去。画家在画纸上,画的是自己对空间的想象,和空间的构架排列,之于作家,也不外如是。行文的空间,有明有暗,有虚有实,有移步换景,有波澜曲折。


红楼笔记系列到此完结。挥~

这几天差不多都是日更。是很难得勤奋的时候。但写笔记不是我的正业。第三梦的时候我说这太不凋寒了,坏坏地写了一篇《太空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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